“师父。”
他的手已经卸了力气,只是人还固执地挡在池七眼前,散下的头发沾了血,黏在苍白的脸上,遮住了那只艳丽的毒蝎。
像被抽了筋、拔了骨,原先支持自己的什么东西彻底碎掉,就只剩疲惫充斥着男人的全部意识。
池七却不理会他,低声咳了两句,面色如常地同我闲谈,“小长安,你此行收获颇多啊。”
“能遇得上南诏蛊王为你开路,你这福分真真是千金难求。”他恍若才发觉眼前男人一般,微微侧了头:“你挡路了。”
可顾远竹没退。
不仅没退、还低下脑袋,在池七脸侧嗅了一嗅。
暧昧缠绵的女声从他口里溢出,“师父,我痛。”
这着实令我惶不可遏,池七亦是没料到如此反转,眉头缩了下,却毫不怜香惜玉地按着对方脑袋推向一边,面上看着有股说不出的嫌弃——说是嫌弃,更多则像瞧见家里养的小狗给自己叼了只甚么动物尸体回来,心里头窃喜,却也恼火无奈。
“池兄。”我大着胆子叫他,托这乱搞辈分师父的福,话临到头急忙改口,“顾前……顾兄他,似乎是中了毒。”
男人默了半天,静曰,“我知道。”
顾远竹又缠了上去,头埋在池七肩窝里,双臂紧紧地箍住怀中人的腰,嘴里很小声地哼唧着。我从地上躺着瞧不太清,只能瞟见池七立在一边,任由对方搂着,垂着眼不知在思考什么。
“你称它叫毒,实则不然,它同你吸入的烟气别无二致,是场魇。”
他闭了闭眼睛,“你亦知道梦里能看到甚的东西,不过是个心里经年的魔……瞧他这番,是梦见自个儿师父了。”
池七自顾自地整理起袖子,明暗间隐约露出了一截木质的小臂,虽拼接完好,尤可见当年折断之惨烈,“那人授他以理,把他当亲儿子待,他反倒折了人家一双手臂,断了腿筋,只为了件微不足道的物件。现在估摸着忆起师父的好了,可惜呀,迟了。”
他讲这番话时像极了明习师兄,心里一有事就捞着你问,先得踌躇个把时辰,再做作地叫你“师弟啊,师兄有个朋友……依你看,我这朋友得做点什么呢?”
归根结底,讲得都是自个儿无中生友的事。虽没料到顾远竹行走江湖当真用了本名,但庆幸先前我已做足了心理准备,将他同南诏蛊王画个对等我也不至于太过惊诧。可若是他认定了身份,那眼前这一位、能被他叫作“师父”的人,也只能是传闻中喜怒无常的江湖诡医了。
我咽了口唾沫。
“长安见识尚短,不敢断言……只是您誉为诡医,总该是有办法的。”
“谬赞了。”
他活动起落在衣袖外的手,动作简练自然,若不是关节处明显的连接,丝毫见不出伪制的痕迹,可见其确乎同传闻中一般“活死人,肉白骨”。我意图再讲些什么,就瞧他拿手指点了点下唇,示意我封口,浅色的眼里一片淡漠,盛着不合时宜的孤寂,
“我心不善,称不起这个‘医’字。”
诡医原生在中原一小村里,世家为医,一身手艺净是从父辈习来的。池家向来与人为善,池老爷亦好广交亲友,善名远扬。诡医本应平稳过了这一生,怎奈池家卷入一场权贵纷争,举家让人当了枪使、坑了干脆,曾经的所谓朋友亦是大难临头各自飞,无人肯同姓池的沾上一点关系。他本人更是被打进牢里,判了个断头的罪,幸而临刑前被一个小乞丐救了,这才保住一命。
从那以后,江湖上便多了个制毒做傀的个中好手,因他行事百无禁忌,仇家颇多,却也无可奈何。曾有位老道带众弟子围堵,将人困在不回峰口,本以为尘埃落定,未曾想诡医只拍了拍掌,他随身而去的十多名弟子刹那间爆体而亡——不知何时这些人早已让人炼成活傀。那老道研习邪术已久,四处收拐幼儿蛊惑人心,称得上无恶不作。此番围攻所带的更是些不义之徒,烧杀奸淫均有染指,亦都具些不耻下流的救命手段,如今转瞬在自己眼前殆命,老道心里不由得大为惶恐。诸如此类委实太多,诡医虽从不做有违忠义之事,在中原仍闹得人心惶惶,故销声匿迹时无人追究其下落,只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,这恶人也终究被人磨了,庆幸麻烦人物少了一位。
至于他怎么成了个闲散骗子,又如何收养了南诏蛊王,缘由便不得而知了。
“小长安好生歇息罢。”
男人不知用了何等身法脱离了禁锢,回身一掌劈在顾远竹颈后,单手扯住对方领口、算是将人接稳了。一套招式行云流水,我看得恍神,就见他下一秒毫无风度地钻进人
家怀里摸了半天,掏出个实木盒子朝我一抛——正是那失而复得的秘术。
“我四处转转,看将他丢在哪里合适……放心,他活了这么久,总该有点保命手段,区区梦魇可奈何不了他分毫。”
他挥了挥袍子,眨眼间地上多了个矮墩墩的木傀,舒展身体时关节咔吧咔吧地响了一阵,池七空着的手拍了拍那东西头顶,再一眨眼便又不见了。
“若出了事,这东西,还有之前放你身上的小物件应该能保你一命。”
他抬眼看了看天,“天亮之前……该是能回的。”
春末的夜冷得不讲道理,同风一齐来的,还有林子里低浅的鸦鸣。池七拖着已经昏睡过去的男人朝深处走去,依他记忆里所见,再往前应是有一座小亭。
将人暂且搁置于此罢,至于取人性命、他本就狠不下心,他这般想着,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。
“傻徒弟。”他讲,“若是你一直骗着我、我也一直瞒着你,我俩也不过是对结了双的闲散修士,哪儿还来这么多仇怨。”
“也都是命数啊……”
话音未落,左臂便传来一阵剧痛,男人的手精准地掐在他关节处,池七心中大骇,动作却毫不迟疑、右手回攻,捏住对方指节三寸,那人亦松了禁锢,转眼卸上他右手手腕——二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,最终顾远竹夺得先机废了池七右手,一掌打在人胸口上,给跌进一片灌木里。
池七咽下喉头一股腥甜,摸索着靠上树才坐起身子。他缓慢沉重地吐了口气,余光里瞥见顾远竹站直了身子,正一步步朝这边走来。
“哟,是装疯卖傻上了头,还想教我陪你玩一会儿?”
他嘴上说得轻巧,半残的身子却再站不起来。木质右臂的连接已是被破坏个彻底,指节亦啷当地垂落,施不上力的手掌徒劳地外翻,池七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,仅剩的左手没什么所谓地抹了把嘴角,落进袖子里时指缝里并出五根银针来。
“保命的东西都在小长安那儿,算我倒霉。”
他指间银光一闪,凶器尽数朝男人身上攻去。那银针似是穿透了风声,无声无息却又杀机毕露,顾远竹仍旧直直地朝前走着,偶尔能听见清脆的响、像被剑刃劈开的雨滴,最后一枚银针掠在男人眉心时,池七看着他微微抬手——
人,便消失在眼前。
“……所以你若是将这个破了,我亦无可奈何。”
他的声音淹没在风里,伴着木器破碎的轻鸣,左掌关节被折返回的针钉在树上,失去束缚的指节乱七八糟地落了一地。男人伏在他的身上,赤红的眼在他面上几次搜刮,异样的吐息喷在他唇角。
那只兽终是俯了首,咬上他凸起的喉。
命数已尽,他想,自己失了一双手臂不说,更是个残废的跛子,不过自己这条命算是捡来的……如今还回去也无妨。
想想他这一生,唯独能让他有点留念的无非是那帮好友,可惜时过境迁,也只剩下眼前这个小徒弟了。他自己年轻时犯下的恶太多,怎么说都是一身罪孽,配不上楚湘还,飘零一生足矣……小徒弟若是有心系之人,他也乐得成全。
不过是成全得不那么痛快。
日子本该过得平淡,只要对方不知道他是“诡医”,自己不清楚对方是来取诡医性命的“蛊”——就不会有那么多贪欲恶念,和彼此穿透身体的刀。他亦不会在雨夜里被当时还是外门弟子的季长安捡到,记了一份抵命的人情。
伤口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痛感,他垂眼看了看埋在自己颈间吸吮血珠的男人——顾远竹说到底也只是蛊,不懂刚理伦常,不具善恶之心,只是空落了个人的皮囊罢了,若想让他懂了情悟了义,不过是痴人说梦。
这念想亦止于对方攀附而上、沾了血珠,炽热湿润的唇。
有什么物件被送进口里,在半是缠绵半是强迫的吻中滑入腹中。
“唔!”
池七下意识地想将人推开,却是没了一掌,另一只手也卡在树干上。情急之中只得扯断了左腕关节,剩下半截木臂敲在男人脸侧,生生地给扇偏了头。
“……这梦里,也能感觉到疼啊。”
南诏话本就晦涩难辨,此时突兀地响起颇有些阴恻之意。池七看着男人转了头、唇角落了缕血色,额前垂落的发遮住了眼,深色的光和不知名的念都沉匿在内,他不禁吞了口口水。
腰叫人一手揽进怀里,顾远竹咬着他的耳尖,舌顺着那一块软肉小心翼翼地舔着,
“师父,徒儿以为你死了。”
崩坏的右手被人握住,男人捏着他的手腕,三指转动起关节处破碎的球形支架,面不改色地将其拆卸下来,举在眼前打量了一番。明明是摩挲着手里的物件,眼睛却只朝他脸上瞟,
“死人,也能有这么好的本事吗?”
“你少在这里发疯。”池七方躲了对方一通舔咬,刚偏过头又被埋进颈侧亲昵,已是十足的火大,
“个拿毒养出来的东西,还在这里装得像中了魇?哪家的
小子瞎了眼、能朝你脸上喷药!”
颈边还留着未散的热意,顾远竹枕在他肩窝里,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,黝黑的眼里缀了一点点亮。
池七闭了闭眼,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挤出,像是规劝,又像是说服自己,
“我好心在小辈面前给你留了面子,别不懂见好就收。”
顾远竹没再应。
阴影下男人的眼睛变了色彩,池七盯着那双灰蓝色的眸子冒了几滴冷汗,眼见着那人朱唇微启、舌底翻出个小巧的零件。顾远竹的发早就散了,此刻柔和地贴在脸侧,模糊的漆黑中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愈发妩媚,管状的物件叫他咬在齿缝,明暗里瞧着别具风情。
他微阖着眼,凑近池七唇边,舌尖一挑将那零件度了过去,唇齿纠缠发出一点细微的响。
还有瞬间弥漫开来的、浅色迷乱的烟。
“这药着实对我不起作用。”
顾远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,弯腰将地上晕过去的人抱进怀里,“可师父是人,哪怕意志坚定、也还是会中招罢。”
他朝亭子的方向看了一眼,半个翼角从树荫中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,冷风吹过时不免有萧瑟之感。
“师父既答应了那小子天亮前回去,徒儿自然会听话。”
“这过程,我会好生珍惜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