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梅花(2 / 2)
“哎,年纪大了,昨日御医又来看过,照旧只是让将养着。”言下之意是无可奈何了。
周彦学去内宅看望毅国公,出来不禁叹了口气。他十五六岁游览鹳雀楼时有感而发随口吟了两句,被毅国公称赞不亚王之涣,当时毅国公已是快知天命的年岁,但身子健硕,粗布斗笠也遮不住天生的贵气。周彦学与之结友伴游一月,被邀请到京城小住,一住就是三年。世子虽然比他年长几岁,但脾性相投,也如亲兄弟一样。
才过去几年啊,当初走遍万里山河的健硕汉子,如今正如那大厦将倾,奄奄被困在几尺的床榻上。周彦学站在院子里,心中唏嘘: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
忽听身后女子柔声叫他,抬头看是宁乐被侍女搀着,看样子是路过准备往内宅居所去。
“周侍郎,夫君在书房等你,自去便是。”
“多谢世子妃。”宁乐点头颔首正要往前走,周彦学又笑道,“对了,前天旧友从江南运了不少新鲜秋果于我,酸甜可口,世子妃可能会喜欢。”
“周大人心细,我倒不好意思了。”
“今日忘记捎带,明日我使人送到府上便是,再给鸣野一些。”
宁乐不说话只似笑非笑的看着他。外间都说宁乐县主柔美,与蔺将军并不相像;如今近处细看,周彦学突然发现,其实姐弟两人的眼角和侧脸轮廓几乎完全一致。
宁乐看了他片刻,轻轻叹了口气说道:“鸣野这几日应当不在府中,他听了父亲的话去行营操练了。”
周彦学出得国公府,坐在车中笑着摇头。自己瞎转一气,倒把这地儿忘了,蔺昂不在城中,除了去行营还能去哪儿。
“将军!”戴荣带着周彦学去演武场找蔺昂,老远看见他就喊。
蔺昂先冲周彦学点点头,一边掸着衣服一边引他往外走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避着我,所以来问问。”
蔺昂动作一顿,这话本是调笑之语,可回头看,他嘴角虽然弯着眼底偏偏一片郑重。
“……我没有避着你,只是……”
只是什么呢?蔺昂自己也不知道。就这么没了下文,二人一阵沉默,低头信步走着,周彦学抬眼一看,又到了上次那棵桂树下,不过与上次枝头繁茂相比败落了许多。
周彦学记得在这里看山看水时自己的欣欣然,如今依旧是同样的山水,反倒品出点儿苦来。蔺昂还在想要给他一个什么答案,忽然听周彦学低声叫他。
“鸣野。”
他突然执着他的手腕,看着束腕铜边上的纹饰。过了许久,周彦学下定决心盯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:“我下面说的话,会有些唐突,但我还是要说,你听过就忘了,只当是我的呓语,我不想十年前的事再遭一次。”
只听他道:“我同你往来,的确是存了不可告人的心思。”
蔺昂听了这话一惊,要把手抽出来却被他大力攥住,“你听我说完!”
“你不用觉得难堪,该难为情的是我才对。”周彦学见他不再挣动便放松力道,“兰森去找过你吧,我不是为自己辩解什么,外人说什么我也并不在意,但你为人方正,我最不想让你误会,所以我一定要说清楚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流连秦楼楚馆是真,只是并非寻花问柳,而是为了去找人。”
“……”
“此人算是我的恩人,两年前……”周彦学停了停,“两年前此人曾在双花馆救过我一次,但当时未分辨出相貌,所以只能一直在那条花街周围找人。”
“你……”
周彦学见他神色异样,接着说道:“我知道,这话听起来像是不着调的借口,我不是逼你信我,只是我想跟你说明白,因为……”
“…那找到了么?”
“什么?”
“那个恩人。”
“没有,他于我实有大恩,若找到他,定要诚心诚意报答,”周彦学叹了口气,苦笑道,“这么一说更像是假话了,跟话本似的。”
蔺昂摇摇头:“我信你,只是为何突然会对我说这一番?”
周彦学愣了下,随即盯着他的嘴唇轻声叹道:“为何?我刚刚就说了啊,我发了痴。”
还妄想对你图谋不轨。
蔺昂耳根迅速变红了,一时像是被噎住了说不出话。周彦学深吸一口气将他手腕放开,后退一步郑重作揖,一派疏朗公子相,仿佛刚才失态的不是他:“
方才所言权当我赋了流水,你要是厌恶,今日之后不会再搅扰你,因此你也不必再躲着我,徒给自己增烦恼。”
蔺昂摇头道:“我并非躲着你,当时怕言语失当,会让你伤心,这几天忙着操练,倒忘了去找你。”
周彦学低头道:“鸣野当真是以诚待人。”
蔺昂看不了他这种失落模样,有一瞬间想据实相告,嘴唇嚅嗫还是说不出来,只得道:“无妨,我仍当你是难得的好友。”
周彦学明白他的意思,释怀应道:“好!”
蔺昂看他模样也莫名开怀,然后便如往常一样,听他絮絮说着话,其中不乏郭二公子的糗事。
于是蔺昂犹豫问他:“你与郭二公子……”
“嗯?”周彦学看他神色,恍然大悟道,“你以为我跟他?哈,你这就瞧不起我了。”周彦学正要调侃几句,忽听河岸对面一阵尖叫哭喊,定睛看时,只见一个娃娃落在水里,小脑袋浮浮沉沉。这道河虽然不宽,但水深流急,加上孩童身量轻,几个眨眼的功夫被卷出丈余。
蔺昂快速解了刀,周彦学只来得及叫了他一声,就见他一下子跃入水中。身后突然冒出一个披短甲的年轻将士,正是给自己带路的戴荣,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。
“周大人。”
戴荣行了一礼,手脚麻利地爬上一棵树目测了一下距离和河水流速。远处听见声响的兵士逐渐靠近,戴荣跳下来吩咐他们准备绳索衣物等物件。
远处蔺昂已经接到孩子,单臂逆流往岸边划,速度依旧惊人。
“将军之前不识水性,有一次因为这个在天山北受了伤,硬是找了个海子自己学会了,不知道喝了多少咸水,如今全军没有一个人憋气能憋过他的。”
周彦学转身,见戴荣不慌不忙地看着已经爬到岸上的一大一小,仿佛在自言自语:“他年轻怕不能服众,总是拼命做到最好,苦吃得太多,一丁点甜就觉得稀罕。”
周彦学隐约感觉戴荣有些意有所指,顺眼看去,蔺昂已经大踏步地从桥那边走过来,身上还沥沥滴着水。旁边戴荣迎上去说:“将军,快回屋换身衣裳吧。”
蔺昂点点头,看了周彦学一眼,想到刚刚没问明白的郭兰森之事,于是招呼道:“彦学,你过来等我一下。”
虽说是京城外的行营驻地,整体还是一切从简。周彦学在他房里坐着,四下除了床铺桌椅半点装饰也无,更衣都是在墙角的帐幔里。蔺昂着急把黏在身上的湿衣脱掉,帐帘随便一扯,留了道缝,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又开了寸许。他面对着墙壁看不到,周彦学倒是注意到他影影倬倬的蜜色肩背,上边还有几道明显的伤疤。
等周彦学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,默念三遍非礼勿视,瞥了最后一眼准备转过头去,心头骤然大震。
帐幔内蔺昂已将脊背的水渍拭净,罩上了一件轻薄内衫。虽然一闪而过但周彦学看得分明,在他劲瘦的后腰赫然有一小块红斑胎记,形若绽开的梅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