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博汮咳声不止,步履滞缓:“天总是要变的。”
“于王上是天变,于小民是天崩。”戚双端视前方,“天崩时有四等人,一等擎天,次等逃命,再次等束手待毙,末等嫌天塌得慢,千方百计捅个窟窿。王上以为能居哪一等?”
燕博汮不假思索:“既瞽且聩,下于末等,便是未入流了。”
昔日心窍腐朽,而今五内俱衰,他不很习惯,只得倚靠着戚双前行,幸得大氅粉饰,不致难堪。戚双耳廓一凉,便听他道:“末等人捅破天穹而无从容身,是无暇去想,还是从未有过安身的打算?”
身后飞雪渐繁,宫阙近在眼前。戚双扶着他踏入寂冷的殿宇:“四海江湖,无处不可容身。足之下即立锥之地,这不就是?”
燕博汮心不在焉赞道:“妙对。”他神色恹恹,盯住空荡的灯笼架子默思。
未几,戚双用罢御膳房奉上的几叠吃食,瞥见窗棂前落了一根鸟毛。他于近旁寻觅,逮到那只瞎跑了一大圈绕回来的海东青。万俟远的这只凶禽跟了他几年,他当它是个伴,力所能及地养着,也时常觉着它有些诡秘,这鸟乜斜人自有几分鄙夷,道是天上飞的看不起两条腿地上走的。
戚双为之扼腕:“来的未免太不是时候。回你老家,好吃好睡的不行?”
鸟很高傲。鸟歪头背身不理他。
燕博汮评道:“物类其主。”
戚双点上香也不理他。
窗外大雪纷飞,明日晏都,必是百里银装。
那帖灯笼骨就搁在殿里最显眼的博古架上积灰,到头来也没送出去。反倒是戚双的小白灯有了起色,燕博汮一诺千金,“信笔”为它题了一阕曲——
半天风雨如秋。怪石於菟,老树钩娄,苔绣禅阶,尘黏诗壁,云湿经楼。琴调冷声闲虎丘,剑光寒影动龙湫。醉眼悠悠,千古恩仇。浪卷胥魂,山锁吴愁。[2]
——
晏帝不上早朝,已有数月。
传闻说昏君病入膏肓,四处访药,闭户炼丹;传闻说帝君的外宠乃是丹客妖道,悉知不老之术,外宠只是障人耳目的说辞;更有甚者自称为戚丹客的门徒。戚双无惧世人訾议,乍闻此说也哭笑不得。
燕博汮近来昏多醒少,戚双步他后尘,晓得他守不得多久了。副君来过几次,嘉懿长公主鲜来探望,已而不复见。他与燕博汮同属异类。一个无亲无友丢名弃姓,身后无人吊唁;一个亲友俱在,偏偏要把情分玩得薄少可怜,唱一出老死不相往来。
昭定七年初的元夕过得无滋无味,也
不惊不惶。
是夜彩灯漫天,天顶织锦。
戚双上了戏妆,陪传闻中闭户炼丹的昏君一并观景。他生得真是好极,偏偏是藏刀纳剑的艳丽,不似弱柳扶风,不曾柔媚无骨,容光盛盛于御前,定要见血。
燕博汮把他的手拢于掌间,四手皆冷如尸骸,搓不出分毫暖意。
他真心实意地道:“戚双,你该活得更久、更好一些……现下还不迟,寻一处地方安定下来……日后娶妻、生子,儿孙满堂,就是四海为家,也好过与昏君一同遗臭万年。”
昏君这回不问缘故,外宠却多磨了几刻,好似是想磨回一口利齿伶牙。
“昏君佞宠千千万万,哪个不遗臭万年?一日为佞,终生为佞。为了不祸害四方……”戚双起掌一托,送走去而复归的海东青。后者扶摇直上,不刻飞越天极,他一时艳羡,旋即释然。“只得委屈王上与鄙人同穴,别拿臭烘烘的遗枯糟蹋后人的天下,如何?”
戚双形影时明时昧,两侧水袖齐扬,荡于朔风之中,猎猎作响,切实真确。他一振袖笼,掌上托着那枚尖牙扇坠,煞白下昏红潜生。他引着燕博汮打开暗扣,一窥内里乾坤。挂坠之中是一寸长的尖刺,顶端曾染异色,被揩得锃亮。
戚双予他扇坠,几于轻柔道:“鄙人居心不良,当不起你的几句好话。”
燕博汮:“那是该取偿。”
他依戚双的水袖比划数次,拎起一角,以尖刺浅浅划了半周,余下一半,径自拉拽去了。
断去一袖的戚双呆如木鸡。
“自牧归荑,洵美且异。匪女之为美,美人之贻。” 燕博汮调侃罢,微笑、轻笑、大笑,“我竟也不知,我是将你看作了什么。”
若说禁脔,欣赏与惋惜未免多余。叶昭若晚生几载,便与随之一般年纪,或不致溺于床笫间的纠缠不清——肇于何时?何故?是欲以血肉相连,夺人血性与生息?是要外宠折腰,从而剖他不折气骨?是……
再无长夜供他深思。
恰在此时,半空浮上烟火,一刹明灭,鲜丽如灼。
“鄙人还能是什么,蠢人、憨人,生年稀里糊涂,临了陪人等死。”戚双左袖飞翻,轻覆右臂。他挑着灯,看它倒着旋过一阕曲,默默跟着倒读,随后道:“都已经是昏君了,还想什么想?”
昏君于是不想,展开大氅拢住戚双,安然消磨有人作陪的一段岁月。往事譬如昨日,三十六载倥偬,十二载懵懵,十二载醒魇,十二载昏瞀……
“……如此,也好。”
戚双耳力受损,似未听清:“何事?”
“无。”话声逐字低落,“看灯吧。”
——
昭定七年初,帝崩,后世称哀帝。新帝践祚,建元鸿兴。
鸿兴元年夏,万俟远率军攻破晏都,新君归降。
晏自兴国称帝至亡,凡十九帝,二百八十七年。
(终)